汐墨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但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谷戚】被爱围剿的恶徒

*全文1.9w字,CP谷戚

*带有抑郁元素,如感到不适请退出

*简介:一个抑郁患者的沉沦和自救,以及三份无法企及的爱。


被爱围剿的恶徒


01.

“戚先生对吧。”

“你都拿着我的病历单了还在那装模作样什么?”

坐在旋转椅上的人口气不算好,火药味十足,即使对面无辜的医生只是在进行治疗的例行询问。

说是“治疗”,也不过是被强硬地塞进了这间小诊疗室里,在惺惺作态的表哥的强烈要求下勉为其难地做做样子——至少戚容是这样想没错的。

“我没病,我表哥给了你多少钱,我戚容给你三倍,让我走就完事儿了。”

刚结束完实习期入岗的郎医生脾气也是一顶一的倔:“病人都说自己没病,你自己好好看看你病历上写了啥,这几个字你认识吧。”

戚容反而桀桀笑起来:“我小学语文没及格过,又辍学得早,哪能懂这些文化人的玩意儿。”

郎医生在他看不见的角度火速翻了个白眼:“谁不知道你的大名,仙京日报头版头条,热门作家青灯夜游停笔的事都被疯传了一个月了!”。

谁能想到新闻上的风云人物今天就翘着二郎腿坐在自己对面,而且还是以治病的理由。

戚容依旧在笑,七分不屑三分嘲弄,又回想起日报上用阴惨惨的字体印着的“草根作家青灯夜游封笔,青灯流派后继无人?”,就越发觉得好笑。什么青灯流,什么草根作家,只是将平日里的胡思乱想整理成文章,难度不比洗碗刷盘大多少,这些缺乏思考的现代人就当个宝贝一样反复揣摩,生生要从臆想里找出现实的折射,然后自顾自品析一番,将自己读不懂的部分奉为经典。

“青灯老师一走,恐怕文坛又是死水一片。现如今,拥有如此辛辣文笔却又天马行空的作家恐怕只有他独一个……即使我理智告诉我,他的文字有种超现实的魔力,不能深陷,但是我的眼睛却离不开他的每个字,甚至每个标点,仿佛毫无防备地被拖进了一个旖旎的梦境。”

“读书阅历少的浅薄人才会轻易被他的文字所迷惑,表面看上去光鲜,却经不起推敲琢磨,只是博人眼球的无病呻吟罢了。现在竟有些妄图脱离现实进入幻想解脱的人把他的文章奉为经典,真不知是现代人特有的堕落还是时代的潮流了……”

不得不承认下面的评论才是比较贴合真相的,虽然真相总是会被喷得狗血淋头。青灯夜游,一个凉薄的人,连亲人都吝啬给予感情,毋论将自己的感情分给隔着千山万水的读者和雾里探花的过客。他发表文章仅仅是因为有出版社收集各种非主流的文章,赚些眼球钱,然后他能够得到蚊子腿一般无关痛痒的稿费。可是他在乎稿费吗?也并没有,他维持基本的生活需要钱,而这个时候机会出现了,仅此而已。


“三流作家,被你们捧成花我都在怀疑你们的审美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郎千秋拿笔刷刷记着什么,即使不耐烦,他也开始谈论自己的事情,这是一个好的开始。也许灵感的缺失和读者作者的感情不相通会是病因所在。

“话不能这么说,萝卜白菜,有一个人喜欢那可能是个人口味,现在喜欢你的可不止一个人,当然,虽然争议比较多,黑红黑红的不也证明你的文字确实是有点份量的吗?”

一个恰到好处的安慰,挺中肯的,医生觉得自己大概不会刺激到这个疯子作家的雷区……

“瞎想的东西,算个屁。我哪知道出版社在瞎搞,他们说能赚钱,就去印书,我才不想管那么多,就随他们去了。现在你们告诉我,你们因为想要继续看我写的狗屎而哭天抢地,让我重新写。”

穿着松垮针织衫的青年人真情实意地将眉毛皱成一团,生怕别人看不出他难以置信的眼睛和溢出的不满。

“他们有什么资格来要求我。”

“并没有人在要求你,他们只是觉得惋惜,期待……以及试图通过微小的舆论让你回心转意。”

“他们要死要活,关我屁事?”

“他们是你的粉丝啊!”

“我让他们成我的粉丝了吗,我求他们了吗?我为什么要去满足他们的臆想?”

医生哑口无言了。这个人已经完全可以划归到冥顽不灵的分区了。

被别人喜欢,难道不是一件开心又容易满足自我的事情吗?

“也许……他们只是喜欢你的文字,也喜欢你而已。”

郎医生斟酌着,回想着大学课程上所剩无几的专业知识,试图在这种举步维艰的困境里戳中他的软肋。

效果出乎意料得好,因为刚才还一副无所谓神情的年轻人仿佛想起了什么,直接呆住了。

下一秒他泪流满面。

“你……”他似乎找到了突破口,“难道经历什么感情问题?”

“你闭嘴。”他颇有些气急败坏,只是源源不断从眼眶中涌出的泪水实在是显得他有些狼狈。

“感情问题啊,我本以为事情很复杂,这样的话就简单多了……”

“我说了你闭嘴!”

“……”

长久的沉默,年轻的郎医生飞速地回忆了一遍自己短暂的职业生涯,发现以往的案例里并没有这种特立独行的类型。

所谓心理咨询,无非就是一个人说一个人听,说的人觉得自己好受点,听的人找到心结然后点出来,一切水到渠成豁然开朗。以往聊到泪流满面的人不少,提到失恋或是求而不得的时候泣不成声的人也不少,但是他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不配合的患者。

所以,天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聊崩了。


“你想听故事吗?”

过了很久,作家开了口,没有等到回应就自顾自说了起来。


02.

戚容很少会有失去灵感的时候,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作家,充其量只是用文字挣点外快的,虽然现在稿费已经成了自己的主要经济来源,但是这并不是他刻意追求的结果,只是他从能选择的路里闭着眼睛选择了一条。

作家失去灵感是致命的,赖以生存的文字缺少了温度,回过神来发现除了自己的一杆笔就一文不值,这种冲击足以击垮一个心思敏感的人。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戚容确实正经历着提笔无言的时期。

他灵感来源是他日复一日重复的脑洞,精神世界里突然出现的图景,绮丽而诡谲,比山还高大的犀牛在黄沙漫天中穿越荒芜的戈壁,一头扎进大地的缺口里。天的尽头有花,月亮和太阳同时悬在天上,背景是澄澈到近乎透明的星空;又或者是只身在木材厂,道路两旁是一根一根粗重的原木,立起来仿佛通天,天花板有光线洒下来,像是在森林里圈了一块地,只要推开门,就会有鸟叫和虫鸣;更多的时候他是一个人在冒险,在脑海里走过天南海北,走过万水千山。杂志上的一幅图片可以成为妄想的舞台,无意中入眼的小物件,当时匆匆扫过,当天晚上可能就会回到他的梦里。

他的工作不过是记录下来,有些细节模糊了,没所谓,大可以用想象力补全。有了背景,故事就可以顺其自然地发展,他也一直是这样做的,于他而言,无论主角是谁,归根结底都是自己,他把思想放进文字里,强行再做一次梦。梦无所谓开心不开心,他只是个记录者,这也能解释为什么有些人耽于他甜美的梦境不愿清醒,有些人不知所云,甚至对某些超现实的想象产生无法控制的恐慌……毕竟在他们只有日常琐事的脑海里,无法再强塞进一个世界。


但是这次他却不知道写什么了。

他的想象里不再有世界了,只要闭上眼睛,就全是决绝的荒芜。他尝试添点有趣的东西,他把他能想到的东西全都加进去,企图创造出出人意料的火花,但结果只是徒增了一座堆砌着白骨的坟场。“他”围绕着小山走着,步伐缓慢,像提着刀的刽子手,收割生命的反而是更沉重的一方。

“山的每一面都是一样的,而且很大,也许有地球那么大,于是他一直绕着山走,沉重的柴刀在地面划出刺眼的划痕。一直往前,往前,不知道多少日日夜夜,最后他在地面上看到了熟悉的痕迹。”

“终点到了,或者说,他回到了起点。他把刀架在脖子上。他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的人,也是唯一的罪人。”

这种想法挥之不去,比梦魇还要难缠。他拿起笔,脑海里是血红的五个字“唯一的罪人”,颤抖着叫嚣着,直到他把笔丢开。

开始失眠,开始变得懒散,每天连吃饭都成了一种折磨。走路的时候脚上似乎带着镣铐,提笔时手腕重若千钧。闭上眼睛是血红的大字,睁开眼是没有开灯的房间,以及雪白的天花板。他开始在房间的各个地方看到幻想中自己死亡的“惨状”,一闪而过的无神的目光,浴缸里的血池,或是开冰箱后一脸冷漠的人头。

戚容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了。

他花了一天一夜思考一个问题的答案:在什么情况下活下去的欲望可以克服对死亡的向往?

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亲情?父母去世得早,连面目都模糊了。看似悲天悯人的表哥,自己却是他唯一不会怜悯的人。友情?大概是没有的。小时候围着表哥转,觉得他是世界的中心,自顾自拒绝了很多试图靠近的邀请,现在想来,与自己为友除了能享受到近距离暴躁老哥纯正脏话服务,也没有什么其他的特权了。

那爱情呢?情不自禁笑出声。

好,那好。他全都了解了。

他头一次清醒认识到自己与别人的不同。唾手可得的快乐,痛苦,与爱,于他而言是冰层之下的世界。一直以来沉浸在波澜壮阔的脑内幻想里,让他差点忽视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他孤独得快要死掉了。


所以该怎么办呢?要自救吗?

他震惊于自己这么晚才领悟到这么简单的事实,因为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和一个人的思考,就连爱与被爱也觉得悲哀了。如果有机会能够体验到,那也算不错,在他彻底崩溃之前。

现实中没有,那就自己创造一个吧。这是作家的拿手好戏。

那个人性子不能太倔,最好是逆来顺受的,这样即使自己说再过份的话他也不会轻易摔门离开;他会无条件地喜欢自己,说什么都乖乖听话,不会问太多的原因;他知道自己的一切黑暗,一切痛苦,一切挣扎,但是从不会感到同情;他不会离开自己,无条件付出一切,他的全部都是自己的。

全部,一切,所有。是个精致的机器人,所有人都会喜欢的,即使只是来自于一个现实生活中根本不存在的、傻子的爱。


03.

“你叫什么名字?”

戚容看着在厨房里安静切菜的少年,满满的超现实的温馨感让他恍如隔世。明明,昨天还只是一个充斥着疯子混沌思绪的家,却在这个瞬间有了一分真实感。

“谷子。”看上去不过十五六的少年没抬头,就这样回答道,“名字没什么特别含义,只是我刚刚想到了煮饭的稻谷,觉得这个字很上口。”

“我叫戚谷也行,你不喜欢的话我就改掉……”

“……不用了。”

戚容很久没和人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对话了。无处可考更无处发泄的郁结被温和又关切的声线憋了回去,试问谁又能对这样的少年恶语相向呢?

于是头一次的,他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后者很快就察觉了他过于直白的视线,问道:“去看会儿电视吧,橘子给你剥好了,就在桌子上。别吃太多了。”

如此……如此家常的对话,是很遥远的东西。

戚容愣愣地点头,走出厨房,果然看到剥得好好的橘子乖巧地卧在盘子里,电视也已经被打开了,是他最近一直想要去看却没有精力去看的节目。

知道自己的一切,果然没错。即使这种细致入微让人有点头皮发麻。


“你还知道我的多少,谷……谷子?”

饭桌上,无一例外全是他喜欢的菜色,味道正好,他喜欢的咸淡,一分一毫也不差,精确地让人毛骨悚然。

“你想让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我并没有想要你当我的保姆,更不需要你照顾我,像……像照顾小孩子一样。”

对面的少年停下了筷子,竟是微笑起来,露出可爱的小虎牙:“你在说什么,我喜欢你,我当然愿意照顾你,而且你不是也很享受吗?”

“你扯淡。”戚容冷下脸,他并不习惯示弱。

“平时你只会煮着冷冻食品,所以进厨房应该第一眼望向冰箱,而你这次却是直直地望向我的方向,你在期待什么?”

“一般不出门的你买了很多新鲜的果肉蔬菜,回家后还把电视上的灰尘擦了擦……”

“在我还没来之前,你就在期待了。但是即使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

少年眯起眼:“因为我喜欢你。”

戚容脑袋一片空白,有欲盖弥彰被揭穿的窘迫,更多的是处于弱势地位的烦躁与不耐。于是他深呼一口气,强硬地让自己冷静下来。

“滚。”

“好的。碗筷我等会收。”

再抬起头,谷子已经不见了,只剩下桌上琳琅的菜色和两碗纹丝未动的米饭。

至少把橘子吃了。他默默想。

两个人吃饭,在饭桌上进行必要或者没必要的寒暄,这不知道是谁在什么时候定下的约定俗成。两个人一起,饭菜就必须要过得去,不能腌菜馒头解决,也不能草率地来一碗泡面……这一切,果然是很麻烦啊。

说到底,一个人能生活下去的话,为什么需要另一个不速之客闯入生活呢?让人照顾的人是弱者不是吗?弱者总喜欢麻烦别人,可是别人为了活得好也要绞尽脑汁,谁还能分心来施舍弱者呢。没错,就是“施舍”。

最后还说了什么,那个孩子说喜欢自己。

当成爸爸了吗?那让孩子全力服侍的父亲,大概是处于混蛋的最底层吧。


04.

与谷子再一次见面的日子来得很快,在某个失眠的晚上,他听到房门被敲响的声音。他心有灵犀,除了这个自说自话的毛孩子,似乎也不会有人夜半敲门了。

“我知道你睡不着,据说抱一抱会好一些。”

他无忧无虑地笑着,纯真的笑颜配上纯真的话,杀伤力巨大。但是作为一个单身二十多年的黄金单身汉,即使是拿个抱枕放在身边,也不会有丝毫宽慰,有的可能只是被人时时刻刻窥伺的不安,以及个人空间被侵占的焦躁感。

“喂,我还没答应你上来。”

本就不大的单人床靠门的一方塌陷下去,传达到身体的是温柔而小心翼翼的颤动。戚容感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仅仅是因为“有人陪伴”这个事实。

“你仰躺着,让我怎么抱你?”少年撑起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被莫名的紧张扰乱心绪而眨巴着眼睛的成年人。

“你别蹬鼻子上脸了,床本来就小,你别抢我位置,否则给我滚下去!”

他扭动了一下侧起身子,留给少年一个冷淡的后背。

“不让我看看你吗?”

“哼……”

“没关系没关系。”谷子尝试着用手碰了碰戚容的脑袋,他的头发不安分得很,毛毛躁躁就像是本人,见他没有抵触,像是默认了,就变本加厉起来。

他的呼吸轻柔得不可思议,吐在没有任何防备的脖颈间,像是在触碰天上的云。

“唔……痒死了你别跟我乱动!”

然后他被紧紧抱住了,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地,就这样突然地,自己最柔软的心就这样被扣在滚烫的怀里,跳动,跳个不停。

“睡不着你是喜欢听睡前故事,还是安眠曲,数羊也可以哦~”

“你可能会知道有种好东西叫做安眠药。”

“我已经把它全都扔掉了,毕竟我会哄你睡觉,这种东西就不需要了。”

可是心跳得这么快,究竟怎么才能睡得着?

呼吸很轻,但是心跳的声音却很清晰,两个人的都是。他能感受到紧紧贴紧后背的年轻的心脏的搏动,不是像他这样杂乱无章的,而是坚定有力的,仿佛在亲吻后背,许下庄重的誓言。

戚容有一种错觉,是没有来由的。他们的呼吸频率很合拍,就像是已经共同度过了无数的无眠之夜。他从来没有料到,与人同享一张床竟然也会觉得安心。他突然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了,他不是在害怕夜晚,而是在害怕夜晚过后的新的一天。

多么美好的名字,“明天”。可是多么残酷,因为无论你愿不愿意,她总会到来,你能够做到的小小挣扎,不过是尽可能延长与她会面的时限。所幸夜晚并没有与她狼狈为奸。

可是第一次,他利用着他,又防备着他,那个名为夜晚的妖怪,也在一个滚烫而炽热的怀抱里服服帖帖。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沉入了梦想,头脑做了叛徒,比身体先行一步地放松下来,一夜无梦——这曾是他多么奢求的事情。


第二天醒来时作家愣神了足足三分钟,床上只有他一个,这是当然的,身体休息得很好,脑袋也是,于是他意识到了昨天晚上迷迷糊糊的时候根本不会意识到的问题:自己怎么会同意让一个小孩子哄着睡觉……不,也不算是小孩子,十六岁的样子,按常理来讲是刚上高中的毛头小子,有着很明显的少年的特质,例如窜高挺拔的个子,例如永远解开第二颗纽扣的白衬衫,破洞牛仔裤和颜色鲜艳的帆布球鞋。

但是除了这些以外,他全然不像个少年了。

他心思细腻得过头,也温和得过头,从他的眼里你可以看到很多人生,即使你明白这些沉重的感情不可能出现在一个外表年龄只有十六岁的少年的眼中。冷静,和善,与过度的包容,一副全心为自己付出的样子,都在无情地提示自己,这不过是自己臆想出的“爱”的样子。

所谓爱,竟然这么沉重吗。


05.

“你是说,你自己幻想了一个人物,他无条件地喜欢你,但是你却很难过……因为这只是你的幻想?”

医生谨慎地开口问,说真的,他也遇到过妄想过分的人,妄想有人追杀,或是回到家就有田螺姑娘做好热腾腾的饭菜,又或者出门就被头奖一百万的彩票砸中脑袋。可是妄想到每个细节都如此真实程度的,他还是头一次,难道说这就是所谓作家的想象力吗?

“我知道你肯定觉得我有妄想症,想在我的病历上多加一笔……就因为你们这种见鬼的职业的条件反射,我才不想和你们多谈论什么。”

“没记错的话,这次是您的表哥让您进来和我聊聊的……”

“他一直坚信我脑袋有毛病,从外人看来确实是这样, 他也一样,和外人没什么区别……”

说到这里,戚容的语气可以算作是咬牙切齿了,挂在嘴角的勉强的笑也淡了下去。

“我不管你信不信,我只讲我的。不要搞错了,我不是信任你这个狗屁医生,只是在想办法混时间。如果你向我那个傻表哥举报说我不配合,我可能下个星期还要见你这张臭脸一次。”

“……”


“您和……表哥,关系不算好吗?”

说出口他就有些后悔,因为对面的人的表情瞬间就变了。

“呵,呵呵,好得很,要是他去当明星,我肯定是他的头号粉丝,只可惜他是朵世间罕有的白莲,宁愿融在人群里散发清香。”

“……呃,说句题外话,谢先生确实是个很好相与的人。”

“所有人都这么说,所有人!”

突然的情绪爆发让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好在戚容很快冷静下来,他摆摆手,脸上的阴郁渐深。


06.

没有人会讨厌别人真挚的喜爱,至少戚容在成年之前是这样觉得的。付出也会有回报,老师是这样教的。我送你一朵花,得到一句谢谢,或者只是一个眼神,一个表情,花就完成了自己的价值。

那如果,有的喜爱得不到回应呢?

梦里偶尔会出现小时候的事情,这是极其稀少的情况。失去了父母的自己被接到和自己年龄相仿的表哥家里,表哥家境殷实,父母健在而且和睦,对于多一个“儿子”的事情很快就接受了。他自然没有被亏待,相反,充满着欢声笑语的新家成了年幼的他心中的宝藏屋,而永远成熟帅气的、他的表哥,是他最珍重的宝藏。


“连续一周的阴雨天气终于散了!”

谷子不由分说地拉过他的手,兴奋地指着隐藏在云层之后的太阳,“我知道你喜欢晴天,机会难得,出去逛逛?”

戚容揉了揉刚起床还乱糟糟的头发:“好麻烦……好累。”

“况且,一个人的话……”

“你现在是两个人了。”

少年语速缓慢,却又坚定无比。

“……虽然我不知道我能和你说什么,既然你了解我,那你肯定也知道我是知名的聊崩大师……”

不想口出恶言让他难过。

“我这个人也没什么意思,疯子你懂吗,疯子,就是只沉浸在自己世界的人,就算你掉河里了我也只会站在岸上嘲笑的。”

不想表现冷漠让他扫兴。

“好吧……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我这个人渣,因为这是我让你这个样子的。然后我又冠冕堂皇说这些话,你明明是无辜的,你没有什么错……除了自顾自地想要接近我。”

不想表露真面目,让他失望。

“我知道。”

少年的手从戚容的手腕向下滑,摸索到他颤抖的手,然后十指相扣。

“可是你在向我求救,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你在想你不值得被喜欢?也许你是对的,但是对我来说是错的。你是完美的,除了总喜欢用你一个人的想法来推测我的。”

戚容撇嘴,想要把手抽开,却发现相握得紧过了头。

“你现在在想,我这种像是在调情的情话是跟谁学的,”少年忍俊不禁,“是你啊,我是你创造的,我知道你需要听到这些话好让自己安心,所以我就说了。”

“草。”他挣脱开手,瞬间清醒了,那只有一丝丝的感动也随之烟消云散。

这算什么?自我攻略?我调戏我自己?

话又说回来,为什么他的形象是个半大的毛孩子(而且还是可爱的男孩子),原来自己喜欢这一款吗?!虽然他的外在条件和性格确实是他的菜……这不是重点。

“看来你答应了……那下午两点,仙乐游乐园大门见!”


每个人都希望别人能够喜欢自己,这个“别人”可以是很多人,也可以只是一个人。而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感情能够得到回应,崇拜的感情、想要接近的感情,或者是一贴近就会被灼伤的、赤诚的喜爱。

“……这是最后一次了,戚容,你不要再抢其他小孩的玩具了。更不要抢过来送给我。”

谢怜整理着自己的衬衣,今天是去新学校的第一天。

安静的少年,符合所有家长对于乖孩子的定义,成绩优异,懂事成熟。他能轻而易举地得到很多人的喜欢。

“况且,我们也都长大了,你也该成熟点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要我的玩具,我特意抢过来送给你的!”

谢怜无奈:“可我并没有要求你这么做……是你自作主张才……”

“你不喜欢我?”少年戚容的表情扭曲起来,“为什么你不喜欢!为什么!我明明一直为你做了这么多!”

“不、不是这样,我没有不喜欢你……只是,这都是你的一厢情愿吧?”

一厢情愿,对于一个孩子,实在是个过于残忍的词语了。

从小到大,没有人直白地指出过他的过错,只是因为没有人敢,也没有人忍心。大人们会在他看不到的角落用怜悯的语气评论他:可怜的孩子。同时尽可能的、自以为是地忽视他做错的一切。明明知道他任性暴虐的个性养成有自己出的一份力,但没有人会愿意承认。比起费尽心力去接近一个小刺猬,最正确的处理方法是离开他,或者将他丢得远远的。

没有人去教他什么是正确的爱,又或者说,没有什么爱是可以被定义为“正确”的,爱永远是自说自话的,喜欢的感情也同样,是沿着单行道一直向前的自行车。

现在,自行车上的人上的人甩开了龙头。


07.

他最后还是来到了约定的地点。自己的约会对象不可能爽约,这是当然的。

“精神不错呢今天。”

少年远远给他打了招呼,语气熟络得仿佛认识多年的老友。略过一切无聊的客套话,他是打心眼里为“他精神看起来不错”这件小事感到开心。

“我以为你知道我是棵稀有的植物,成了精来祸害人间,然后……吸收了阳光我就感觉好多了。”

为什么自己要开这种小孩子都不信的玩笑!再说了他会觉得好笑吗?!

“唔……可是植物也喜欢雨天,因为可以补充水分,可是你不喜欢。”谷子认真地思考起来。

“呃,可能、可能因为我习惯了沙漠气候,你知道的,也有仙人掌精这种东西。”

“哦!好厉害啊!”

在他的惊叹吸引到更多人的目光之前,戚容靠着大人的面不改色将谷子推走了。


“我不觉得你会觉得和我在一起很有意思。”

在走去海盗船的路上,戚容放慢了脚步。

“唔……为绳么?”谷子口里含着刚买的冰淇淋甜筒,将疑惑的目光抛过来。

“嘿,我以为你这个小兔崽子连我内裤什么颜色都知道,结果你还有不知道的事?”

“有啊,只要是你不想让我知道的,我就不知道。”

沉默了一会,戚容知道少年并没有说谎,因为没必要。

“好吧,不管你想不想听,你都要听着。我以前和我表哥来过。”

“哦。”他专心地咬着冰淇淋。

“我那个废柴表哥是真的扫兴,玩什么都害怕,从过山车下来之后吐得稀里哗啦,大家像围观大猩猩一样凑过去安慰他关心他,好像下一秒他就要翘辫子一样。”

“那你呢?”

“我……我觉得那一瞬间他变得很陌生,我不认识这样……这样软弱的表哥,他应该是永远强大,永远稳重,应该笑着说没关系的,他不该是这样的……”

谷子轻轻地说:“然后他你就上去骂他废物,转头就走了?”

“你还说你不知道!”戚容气急败坏。

“因为你太好猜了。”谷子笑道。

“我不知道我那个时候怎么了,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后来我知道了,我崇拜和喜欢的,不是谢怜,而是我心目中完美的表哥。而谢怜只是恰好扮演了这个角色而已。”

“……”


“那我呢?我现在也是心目中最完美的形象吗?”

少年停下脚步,神色认真,仿佛下一步就要走进战场,现在正在硝烟炮火中立下军令状。只要听到某一个回答,就会义无反顾地去赴死。

那一瞬间,戚容感受到了令人心颤的决绝。世界上不可能有完美的人,这个道理戚容是在一次次心碎中醒悟的,但是谷子是完美的——自然是完美的。因为这是他所念所想的结晶,是他的梦想,是他的所有对爱的理解的集合。

“……是吧,但是我,”他思索了片刻,“我知道你是不存在的,毕竟……我知道我很无耻,知道你是我心里达不到的渴望,还一直利用……”

接下来的话被堵住了,一个带着香草冰淇淋味的吻铺天盖地而来。是石子投入大海,波纹扩散开去然后消弭于无言。是在幽暗的深塘里,找到了发烫的星星。

他尝到了甜味,有些腻人,毫无疑问那根香草冰淇淋是罪魁祸首。少年的嘴唇柔软到不可思议,和他有些干枯的嘴唇不同,他突然感到莫名的羞愧,如果自己能多喝水那该多好……然而这不是沉浸在无厘头的联想的时候,少年见他没有抗拒就变本加厉,右手摸索到他的后脑勺,顺毛了几下就一下子扣紧,没有留下任何挣脱的余地。戚容认命地闭上眼,双臂哆哆嗦嗦地环上谷子的脊背。

这种感觉,也是自己渴望的吗?

游乐园里人来人往,小情侣比比皆是,没有人会在意到拥抱在一起的普通的他们。这是戚容从来没有体会的感情,即使对于芸芸众生而言,这是最普遍不过的了,是打开窗就能看见的朝露,是仰起头就能瞥见的云朵。

等到冷静下来,戚容一把将少年推开,语气不算友好。

“你他妈干啥呢!”

暴躁老哥模式成功被这个突发事件启动了。何况少年还不知餍足地舔了舔嘴唇,似乎在回味刚才柔软的滋味。

戚容不受控制地老脸一红。

“因为你刚才的表情在恳求我亲上去,然后你好像一直想吃我的冰淇淋,所以我给你尝尝……”

他笑起来,“这种话你肯定不会信的吧,好吧,和喜欢的人在合适的地方做这种事情,有什么不对吗?”

哪里都不太对吧……

“你不可能做出我预料之外的事情!”

“我只是按照你的想法,在回应你的渴望而已。”少年收起嬉笑的神情,表情认真。

“哈?你的意思是,我想要你在这么多人面前,在这里地方这个时间亲我?”

少年耸耸肩,算是默认了。

“不可能……”他脸涨得通红,只感觉单身贵族的尊严受到了挑战,嘟囔了半天也只憋出一句话:“这也太不要脸了!”

“……现在可是思想开放的21世纪。”谷子叹了口气,“而且我不光想亲你,还想……”

少年舔了一口冰淇淋。由于时间过长,甜筒早就看不出原本的形状,只是殷红的舌轻轻勾勒着,带着难以明说的色气。

戚容紧张地咽了下口水。

“还想抱抱!来一个嘛!”

然后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谷子笑得直不起腰:“你到底想了什么?”

“滚!”

“顺便一提,是绿色的。你真的很喜欢这个颜色呢。”

他投给正在自我反省的大人一个纯真而无辜的眼神,蹦哒地去海盗船排队了。


08.

他成长太快了。一次一次,这个少年在刷新着自己的认知。刚开始无条件的顺从、细致到近乎强迫症的体贴,到从自己的眼神里可以一瞬间察觉到感情,愉悦的,窘迫的,欲盖弥彰的……他一眼就看透了。

一个模糊的形象变得鲜活起来,从一个代号为“爱”的影子背后,一个名为“谷子”的少年走了出来。他有些腹黑,拿手好戏就是装无辜。他也成熟过了头,还有些一切尽在掌握中的狂妄自大,相比之下,自己就好像是那个永远需要哄的小孩子。

明明已经离最初的设定越来越远,但是戚容却越来越被他吸引。

这也是自我误导的错觉吧?


“哇!飞起来了!哈哈哈……”

“你!你他妈别这么大声啊!大家都在看啊!”

戚容要崩溃了。现在他在考虑要不要再给这个少年的定义里加一条:丝毫不会读空气。

“我——听——不见——啊!”

海盗船转到最高点,谷子扯过戚容的手臂,在后者茫然的目光下向前伸出。

“你看,这样就能抓到太阳了。”

阳光下,他的眼睛熠熠发光。

“送给你,如果这可以它可以让你幸福的话。”

这句话淹没在游乐器材的呼啸声中,但是戚容却听清了。人群的嘈杂声潮水般退去,他在这一刹那听见了风和雨,眼前闪过清晨的森林,树木影影幢幢,而阳光就从间隙中透出来,浮在他的脸上。

让自己幸福的,只有自己,也只会是自己。


他甚至以为,自己真的能够轻易拥有普通人的生活了。

而后的经历不值赘述,他们一起(准确来说咬牙切齿的成年人一直处于被牵着走的状态)做了所有约会的小情侣会去做的事情,阳光耀眼到让人说不出违心的话,所以他只能在少年小心翼翼询问“今天开心吗”的时候,缓慢却坚定地点了头。

“下次别来人这么多的地方……”戚容支支吾吾,“别牵着手了!要是被熟人看到了……”

可少年只是笑着,把两人相握的手攥得更紧,像是所有玛丽苏文学中描写的那样“他被我无上的魅力所吸引,抓住手不愿意让我逃走,仿佛如此就能将那颗心揉进血肉、揉进骨头……最后在心上亲吻出爱人的名字。”

谷子仿佛是自己创造出来的克星,专门来敲碎他极度自卑的心上覆盖的厚厚的假面。他无法相信有一个人能够将自己刻薄的言辞、冷淡的态度以及反复无常的性格全盘接受,更无法相信会愿意拉住自己毫无温度的手,在耳边呢喃着情话。这是上天赋予给每一个被爱环抱的人的权利,因为足够普遍,所以不甚在意。但是对于戚容来说,这简直是惊天霹雷,狂喜过后的心却是一片寂静,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但却不是他有资格拥有的。

他迟早会失去一切。


当出版社的电话打来时,谷子正在厨房为他准备晚间的瓜果。

从游乐园回来的路上从来不提要求的谷子突然说想吃哈密瓜。戚容一边得意地揶揄他总算像个正常的青春期小毛孩一边还是乖乖去买了,回到家才后知后觉想到,自己似乎是在前几天偶尔跟他提到过。到最后还是没有扳回一城。

多天没有被血红的梦境侵扰,他差点要沉溺于这种安适过度的日常中了。

可是一切终究是缓兵之计。

“青灯老师,我知道你最近不太好过……”沉稳的女声夹杂着电流从彼端传来,“我知道写作瓶颈是每个作家都要经历的……”

“但是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有新稿的消息了,虽说创作是随性的,灵感很重要的,但是您至少给个大纲……我们好做前期的宣传工作……”

是戚容的编辑,一个名为灵文的女人。她是属于不黏人的类型,公事公办以及冷淡的说话态度正合孤僻的作者的心意,所以一直没有换过。因为她从不说多余的话,所以戚容待她也算客气——但不限于今天。

“你以前是这么啰嗦的人吗?我写不出来就是写不出来,写不出来就不出书了不就成了吗?”

对面沉默了几秒,依旧是冷淡的语气:“我只是来询问一下你有没有新作的灵感,就算是个大体的类型的也好,至于创作周期,我可以找社长商量给你延长……”

“我不是缺这一本书就养活不了自己了。我跟你实话实说了,老子根本没开始想下一本书的事,我不想写了你知道吗!为什么我要在这里为了取悦那些屁都不懂的读者而绞尽脑汁,凭什么我这么痛苦他们就只会笑嘻嘻的!话说回来,我本意就不是为了赚钱而写东西,现在又凭什么拿这个来约束我……”

“……”

“戚容。”灵文喊了他的本名,“第一,这只是你的工作,让读者满意也是作者的任务之一,无关你究竟想不想,如果你不想,那你可以换份工作。第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不止是你,你也没必要把火转移到其他人身上。第三,真的不想写了我帮你解约,你自己再去找其他工作,我还可以帮你。”

电话那头的年轻人得安安静静听完这番话,大脑是难得的空白。他有些害怕,当自己的无理取闹被戳破,明晃晃地摊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无所适从。他想跟那个女人说,不,我只是心情不好,开个玩笑,那些读者虽然脑袋不太好使,但是看到他们把自己写的垃圾当个宝贝捧在手里热烈讨论的时候,也并不是真的毫无触动。他还想说,你说的都有道理,但是我做不到,也许是鬼魂,又或者是恶魔,管它是别的什么,在缠着自己,让自己失去了所有一切的热情和动力。他的世界是灰色的了,所以写不出大家都喜欢的彩色的感情了,他也逐渐开始忘记最普通的快乐到底是什么模样了。

可是这些话他也说不出来。于是他只是默默挂断了电话。


谷子在哪?

厨房的刀声早就停了,只是他没有注意到。很想见他,想看见他毛茸茸但是头发意外柔顺的脑袋,想看他扯开第二颗纽扣的白衬衫,想看他只对着自己才露出的恬淡的微笑;还想听他的声音,他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些少年的稚气,不会打扰到任何陷入思考的人,但是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好像是在胸腔里喊话——你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他不见了,哪里都找不到。戚容仿佛回到了初次见面的饭桌,两碗米饭冒着热气,他缓缓看着热气形成的水雾散在空气中,他来到了独属于他的葬礼。蒙着白纸的人群簇拥着中间的一口漆黑的棺材,沉默无言地向前行进着,他的灵魂飞到了半空,朝下冷漠地看着这一场闹剧。

天空是铅灰色的,晚霞的红在正中央撕咬出裂口,两面的鼓楼有人无数人在围观着,都蒙着白纸,机械地向下抛洒着纸钱。

没有任何人阻止这一切,他只能看见他自己被埋进黄土,被所有事不关己的人、被所有自以为是的人,又被所有独善其身的人,永远埋进无间的深渊。

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戚容无法控制地尖叫起来。


09.

医生深吸一口气,不想打断这个有些特别的病人的讲述。但是很显然戚容开始陷入了思考,又或者是在做什么挣扎,总之他没再继续下去。

“这就是故事的结局了吗?”

不知为何,他感到有些怅惘,他喜欢故事拥有一个美满的结局,而不是这般……过程越美好,结局越悲凉。竟然开始庆幸故事的主角不是自己。

“没有,但是从那之后我很久都没看到过他了,我又开始过上以前的那种生活。”

“原来他不是只要想就能见到的吗……”

戚容嗤笑一声:“你以为他是我的幻想?”

“总不会是真实的吧,一个随叫随到,仿佛你贴身保姆,凭空出现的恋人?”

“我开始也和你一样,是这么想的。”戚容意外地没有出声反驳,语气里有些无精打采。

“可是后来一切都失控了,我不知道他下一句话会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做些什么,我根本无法控制他,就好像……他是真实存在的,只活在我脑海里的,只为我存在的一个人……”

接下来是些意义不明的呢喃,他的眼里满是迷茫,却在迷茫深处泄露出几分痴狂。

“我只是爱我自己而已,既然得不到其他人的,得到自己的也不错。”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却让对面的医生一阵心颤。他开始回想自己也曾经陷入的低谷,却发现与面对着他平静地说出这番话的作家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不算美满但至少完整的家庭、一两个知心好友,以及一堆狐朋狗友,磕磕绊绊的普通工作,平淡的生活……对于这个人来说,都是从未品尝过的体验。他的沉迷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了,让人不忍苛责。


“我想……在这种精神状态下,你肯定也没法去专注写作了吧。”

“新闻你也看到了,宣布停笔之后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然后我在某一刻感到这个世界实在是面目可憎、无聊透顶,然后我想要离开。”

“很可惜没有成功,这就是我现在出现在你面前的原因。”


10.

连续一个星期的失眠让他精疲力竭,安眠药已经见底,然而原本安稳的床榻成为了牢笼,无形的铁链将他死死捆住,能做到的只有大口呼吸来表示不满,或是在漫长的拉锯战中放弃了思考,将一切生命活动降到最低效率,宛如滩涂边濒死的鱼。

手机时不时会亮起,他看到过往与他有联系的人——现在他用这个称呼代指一切,发来消息或打来电话。可是那些或真或假的感情并没有顺着信号传达到戚容的心里,一个提醒他还与这个世界有着联系的微弱表示,如果执意选择不信,那也只是无用功而已。

如果觉得没有人关心,那就是没有,屏蔽掉一切,那就是一个人。一个人可以思考,思考代表活着。

自己真的想活着吗?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那些狗屁不通的文字,自我意识过剩的抒发,还是为了那些连面目都记不清的陌路人,用可怜巴巴的假象换来他们的怜悯?


偶尔睡着的时候会做梦,是早就忘却的记忆。自己的父母还是年轻时候的模样,牵着可能还只是三四岁样子的自己,他半夜睡不着,因为白天没有得到想要的玩具而晚上哭闹了半天,直到凌晨都精力旺盛。没有办法,他们将他带到了平日里他最喜欢的一座桥上,父亲将他抱起,让他的小小的双手可以扶到栏杆,他在水里看到了银河、破碎的月亮和光点,他坚信幽深的河里有一个小小的王国,而被风吹散的光斑就是他们头顶的星星,他把他的想象说给父母听,面目模糊的夫妻只是笑,启唇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话,忘记了,也再也问不到了。他意外地没有感到太过悲伤,不单单是因为时光冲淡了感情,而只是他已经忘了那种滋味了。人在怀念得不到的东西的时候会感到痛苦,但是如果已然忘记了怀念的感觉,剩下的只有漠然而已。

他清醒过来,无悲无喜。葬礼上他听到有人在背后小声议论:这个孩子竟然一滴泪都没掉,这可是他的亲生父母。

他从不为自己辩驳,无论是在葬礼上迎面撞到他人的议论,还是后来屡屡口出恶言,又或者是在谢怜不理解的质问下落荒而逃。抢夺、毁灭、张扬……却又无比的令人同情,组成了一个戚容。不是外人所看到的狂妄无比的谢家的养子,也不是潇洒随性的作家青灯夜游,他只是戚容,一直一直站在小时候的桥上,等待着一个永远没有结果的回答。


他又开始想念谷子了。

他拥有一切他所向往的特质:阳光开朗,体贴入微,勇敢而且懂得爱。他和他拼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圆,透过他的眼眸,他才能看到真正的世界的倒影,入眼是一片灰,但是少年的眼里是彩色的。握住他的手才能感受到自己的脉搏,亲吻他的嘴唇才能汲取空气贪婪地呼吸,他感兴趣的事情自己也觉得有趣无比,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事有吸引力。

戚容感觉自己魔怔了。可是在痛苦到极致的时候,竟然没有人可以去填满他的思想,头脑成为沸腾的大锅,思想在其中乱炖,他是掌勺人,毫无悲悯地将他的快乐、幸福与偶尔的洋洋自得投入沸水,煮成名为绝望的汤。

他可能即将要死了。呼吸成为一件难熬的事情,是一道无法迈过的坎,胸腔剧烈起伏,他口鼻并用地大口呼吸着。

可是不行,他无法将缠绕着自己的焦躁感驱散开去,它们是钻入骨髓的蛇,盘踞在最脆弱的关节,在骨缝中猖狂地游走。他将他的身体和灵魂分离开,成为孤立的两个部分,以至于无法将“身体还活着”这个概念清晰地传到大脑,用更通俗的话来讲,就是行尸走肉。

不能继续下去了,他想。

用最后的一点意志力起床,连纠结的心思都没有直接从衣柜中随手拿了一套衣服,看了一眼窗外——似乎会放晴的阴天,准备就绪,出门。


11.

弥留之际的人会想些什么?这个问题戚容还没有思考过,但是现在他突然感到有些好奇了。就比如他现在,和常人无异地走在大街上,即使步履缓慢、面色阴沉,也不会有多事的过路人上来问一句“你是不是想不开?”,反而,问这种问题的人会被当成神经病的概率会更大一些。也许会有心思细腻的人看出面色苍白且身形瘦弱的人似乎是被烦恼缠身,但是烦恼本身就是人生的常态,一面之缘的过问又轻易越过了人与人相交的安全距离。

所以只有自己才知道,这副行尸走肉即将走向终结。油然而生一种隐秘的满足感。这是一个人独享的秘密,没有人知道。

“可是我知道。”

熟悉的声音出现在身后,瘦削的身躯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搂住,温暖的下颌被搁置在颈窝,他不得不将本就沉重的步伐继续放缓。

“你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作家自以为冷静地说,不过发颤的声线还是出卖了他的心情,“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才是对的,什么才是错的。可能就在一个瞬间我想通了,这么多年来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活着……明明永远只是一个人,却像蛀虫一样得过且过。”

“你身边还有很多人,只是你强迫自己忽视了他们。”谷子松开了桎梏,转而牵起戚容冰冷的手,走在他的身边。

他皱眉:“我没有,是他们都不喜欢我……况且我为什么一定要和他们和平共处,明明听到他们的声音我就觉得烦!”

“‘他们’?”

“唔……就是,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

“编辑、社长他们?”

“当然包括。”

“那你的表哥呢?”

“……他也很烦人。”他下意识攥紧了拳头,“总是用一副说教的姿态来告诉我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觉得自己是世界的中心,而我就是垃圾!”

“可是他出发点是你。他并没有讨厌你,不然也不会给你连续打那么多电话和发那么多短信。”

“你知道吗!他们都在施舍我,他们觉得我没有了他们之后就一无所有,就会一事无成!因为什么狗屁的血缘关系,为了不被人说闲话,或是为了所谓的良心,不得已才来关注我。可是我实际是什么?”

戚容甩开谷子的手:“你承认吧,就连你也认为我是个失败者。”

少年微微一怔,然后笑了。没有矢口否认,也没有一口承认,他留给心怀鬼胎的成年人充分的遐想空间,足以让周遭的空气凝固成暧昧的实体。只有急促的喘息声无比清晰。


“你现在想去哪里?”谷子打破了沉默,毫不在意地又牵起被甩开的手。

“世界的尽头。所以你快滚吧。”戚容随口回答。

“让我陪你走一段吧!”

“……随你。”

作家偏头看了看身边的他,一脸的阳光灿烂,是最单纯的赤子,胸膛里收藏着所有关于爱与希望的一切,这样的人走在他的身边,就好像是地球的两极,他在光下行走,而自己堕入极夜。真的是好不公平啊。

“谷……你,你有没有那种从童年开始就特别想去的地方?”

“有啊。”

“……什么地方?”

“就是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少年眨眨眼,却藏不起眼中狡黠的光。


“不过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有童年呢?”

他们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人行道善解人意地亮了红灯,于是两人只好等待着红绿灯的倒计时走到结束。

“……当大家觉得没有话题的时候,总会谈起童年的事情,可能是因为那时候的事情可能幼稚又好笑,或者怀念,或者别的什么。总之不容易忘记吧。”

“可是,我是你的想象……或者是幻想,怎么说都可以,无论如何,我和你是一样的。我分享你的感受,你的记忆,你的泪水和笑容,当然也包括你的童年。”

“我就是没话找话不行吗!”

少年愣了一下:“当然可以。”

绿灯亮起,行程继续。

“你其实很怀念你的童年吧。不然你也不会问你自己这种问题。”

“没有。”戚容噎了一下,“那种全是冷嘲热讽的童年有什么好回忆的,你也知道我不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那种孩子吧。”

“但是却和他们一样的无理取闹。”

“……”

“抱歉,但是我可以说我就是喜欢你的无理取闹吗?”

戚容差点没跳起来:“突然之间说什么?!”

“道理很简单嘛~因为你和其他人相比,是最有趣的一个。”

“……呵,”他冷笑,“你可以去疯人院逛逛,他们都很有趣。”

“疯子和天才的界限很模糊,让我来说,其实他们没有区别。都是不被人理解的可怜人。”

“我只是普通人。”

“你是我的天才。”

成年人不说话了,仿佛在思考这句话的意义。

“我想不通,如果你是我的意识的话,难道我一直很自恋,觉得自己是个天才?”

“可以这么说,论自命不凡的话,谁能比过您呢,青灯夜游老师?”

“……你住嘴!!”

“自以为是地把自己的想法写出来,表面上不在意,其实很希望得到别人的认同吧?”

“我没有!”

“但是后来你发现,人类是种冷漠的生物……”谷子移开目光,天色已经开始变暗,街边的路灯开始逐个亮起,他有些着迷地看着这些光点,“无法理解别人的感情,这是理所应当的,你不应该去苛求什么,我相信你如果只是把写作当成一份工作,你完全可以写出大家都爱看的东西,而不是现在这样。”

“你太贪婪了,想要从中得到回应,可是你却忘了人类的本质。”

“都说了,你住口啊……”


12.

他在崩溃的边缘了,零散的回忆不停地往脑海中涌来,宛如死前的走马灯,但是不同的是,涌来的却全然是灰暗的回忆,讥笑、孤独、冷漠,他的身体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将所有爱的反面吸纳进去,不知餍足,贪得无厌。

“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我怎么可能会这么可悲?”

他不敢相信谷子口中描述的人是自己,恰好是戳中了心事他才会如此恼羞成怒。现在他又给自己戴上了一顶虚伪的帽子,他就要成为内心深处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了,不是吗?

“我和他们不一样……是他们不懂我,是他们在可怜我,他们觉得我就是个错误,是个累赘,是个小丑……”

所以被冷遇是应该的,痛苦也是应该的,一切都是自己的“罪”造成的“果”,与旁人无关,是他生来就应该背负的。

“你想过如果你选择了结束大家会怎么想吗?”

少年打断了他的自言自语。

“……啊?”

“社会上的人会惋惜你,把你的悲剧归因为社会的压力和承受能力太弱,你的粉丝会感到震惊,然后过一段时间会淡忘你。认识你的人会感到害怕,仔细思索自己是不是在某个时刻刺激了你的神经……而你的亲人,他们会为你哭,就连你口中那个不待见你的表哥,也会感到难过,即使他讨厌你是真心的,但是难过也会是真心的。”

“这不可能。”戚容喃喃道,“我只是个路边的叫花子,我的离开是最好的结局。”

“反复无常和……自以为是的慈悲,这也是人类的本质。”


不知不觉两人走到一座桥边, 醒目的红色告示牌上写着“危桥,车辆限高。”

“我记得,这座桥好像要拆除重建了。”

“和它告别吧。”

谷子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一句话,主动拽着戚容的手走上了桥。

天色已经完全沉下来了,淡紫色的天幕被深邃的黑蚕食,留下奄奄一息的边角,抬头却看不到星星,只是月光亮得有些晃眼。

“我感觉我梦里来到这里过。”

“你早就有答案了,不是吗?”

这就是他的记忆开始的地方,也是结束的地方,这就是他的童年的所有,一座桥,三个人,月光以及一个怀抱。戚容在这里死过很多次了。无数次的梦里,他感到自己深陷冰冷的河水,但是内心却是无比充实,他想去河底的王国一探究竟,于是他就去了,不用顾忌什么,也不用担心什么,于是他沉下去了,水温柔地包裹着他,他像是浮在风里。

好自由,即使每次都会流泪。

“是我害死了我的父母,我想起来了。”

戚容平淡地说着,温热的眼泪从眼眶滑落,他无知无觉。

“那天的月亮和今天一样好看,然后我半夜闹着要出来散步……我们走到了这座桥上。”

“然后,我掉下去了。”

是难捱的沉默,后面的事情已经不用细说了。孩童无心也无罪,破坏了这个家庭的,不是争吵,不是矛盾,不是仇恨,只是爱而已。这段记忆被封存了太久,没有人敢在他的面前提起,小时候的他浑浑噩噩,清醒过来已经站在了父母的棺材前,沐浴在好多好多人的目光下。

惋惜的、怜悯的、甚至还有怨憎的。

“他们真的是很好的人,可惜了……”

“这个孩子以后要怎么过?……不不不,我们家养活自己已经很困难了。”

“他,看起来这么阴沉,会不会带来厄运啊?”

“嘘——他看过来了。”


“原来,我在那一天就已经死掉了。”

知晓了真相,竟然是一片释然。

戚容看向身边的少年,对方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得亮,他开始怀疑是不是他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填进了自己的眼睛里。

“你觉得水下真的会有王国吗?幸福的,无忧的,自由的……另一个世界?”

“你相信的,我就相信。”

“那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如果你愿意,我也愿意。”

他扶住谷子的肩膀,郑重地看着他刚显棱角的脸庞,眼神滑过他温和的眉眼,挺拔的鼻梁,然后落在他微微翳合的嘴唇上。

今晚月色真美。他无端想起这句日本用来告白心上人的话,他有些别扭地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然后吻上少年的唇。这是一个无声的邀约,即使终点是死亡。


“我开玩笑的。”

“我可是恶徒,我还没有让大家都记住我的丑恶嘴脸,我怎么可以……”

他最后的几个字淹没在呜咽中,他错觉置身在孤舟之上,头脑嗡嗡作响,是海浪拍击礁石的声响,又或者是身体里血液的悲鸣。


13.

“然后我被报了警的表哥找到,他嫌弃地看了看我傻笑的样子,然后把我送来医院看病了。”

“我随口的几句胡话被他听进去了,然后我就被塞到这个房间里来接受心理辅导。老天,小医生,你看我精神没问题吧?”

郎千秋缓了缓才开口说话,语气有些虚弱:“你也是我见过的最能说的,如果不是知道主人公是你自己,我还真以为我听了很长的一个故事。”

“这就是作家的特权,你听到的只是一个世界的故事,可是我的脑子里有一千个、一万个。”

“那么……”

医生又翻了翻戚容的病历单,上面打着双横线的“重度抑郁症”十分醒目,他叹了一口气,“我觉得你还是需要药品辅助,我不知道你现在和我聊了聊有没有感觉好点……”

“虽然我很笨拙也没啥经验,但是如果这能让你感觉好点,尽管来吧。”

郎千秋诚恳地说,说出这番话是出于一个医生的本能,还是出于个人的私心,如今他也不想深究了。

“不用了,你不用这么小心翼翼。”

戚容笑了,虽然笑得有些欠揍:“我的心不是玻璃做的,我经历过的痛苦比你这种小毛孩经历的多多了,用不着你安慰……况且,我还要和我的脑袋好好和平共处下去。”


离开前郎千秋还是叫住了他。

“那个,我能问一句,谷子还在吗?”

“啊……他啊,我让他先走一步,去看看世界的另一端了。”


他消失了,在完成了拯救自己的任务之后。戚容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少年只是他做的一个美梦,一个悬崖边的垂死挣扎的自救,是他的光,也是他的爱。

他无知无觉就弥足深陷,被他扣住了手腕,他在泥淖的中央,而少年就在他的对面。

这样的感觉,也不错。


0.

“女人,这是你今天打来的第三个电话,如果你狗嘴里吐不出什么象牙来我就把我写了十万字的存稿删掉。”

戚容接起电话,姿势别扭地用单手敲着键盘码字。

他换了个笔名发了新文,但是文风依然特立独行得好认,刊登第一期就被人认出是青灯的马甲,索性他也懒得装了,业界一片哗然,粉丝喜大普奔。

“我给你打的电话都是有正事的,不过这应该是我烦你的最后一次了。”

电话那头响起一声轻笑,戚容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不做你的编辑了,社长让我去带新人,安排了个大学生的实习生给你,我看过他,挺能干的小伙子……”

“不要。”

“名字挺奇怪的,叫谷子还是啥?可能是他起的笔名吧……小年轻就流行这个。”

“啪嗒”。

是手机落在键盘上的声音,灵敏的键盘被突如其来的撞击弄得不知所措,文档上立刻多了一排意义不明的乱码。

“地址已经给他了,算算时间差不多到你门口了,你说话客气点,别给人家吓走了。”

“那么,祝你一切顺利,青灯老师。”


门铃响了。


fin.


这一年我经历了至今最严重的抑郁情绪,缺少灵感导致我一度失去了写文的动力,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情绪又被一次失败点燃了。这篇文章是我在焦虑和痛苦中写下来的,我想说的都包含在文章里了,所以就算觉得莫名其妙也很正常,因为这只是我的胡言乱语而已哈哈。

再提到为什么我很喜欢戚容这个人 ,因为我很像他。同时我又很羡慕他,在他最绝望的时候有人拉了一把。可是这样的人还是可遇不可求的,能拯救自己的果然还只是自己吧。

最后祝所有生活在阳光下的人能够永远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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